今天,我写下这篇真实的故事,是希望后来的朋友们再次仰望那雄伟的阿尼玛卿雪山时,能够想起一群年轻人在那个夏天做出的努力。
我站在高原明亮而灼热的阳光下,仰望白雪皑皑的雪山。阿尼玛卿II峰,海拔6268米。巨大的冰川从山顶直泻而下,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缥缈虚幻的感觉。雄伟的山体挡住了我全部的视线,峰尖似乎直刺青天。我来了,所有的梦想,都不再是遥不可及。 从海拔4300米的BC(大本营)出发,我们背负建营物资,顺序在冰川上行进,这是我第一次在冰川上行走,内心充满了好奇。冰面上布满了一个个圆柱形的小冰洞,里面的一汪汪冰水晶莹剔透,水中还浮动着一颗颗没有融化的小冰块。傍晚时分,我们在5100米扎下了C1(一号营地)。 太阳落下山去了。整个营地一下子暗了下来,高原刺骨的寒风一阵阵袭来,仿佛从人间一下子掉进了地狱。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身周的冰雪似乎正冰冷地瞪着我们。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在日后的八个昼夜中,我的这种不祥的预感竟成为了现实。 ( 图中,A为孙平等三人登顶后露宿处。B为三人滑坠处。C为汪晓征遗体处。D为孙平获救处。
我提起冰镐,象一名剑客握住他的剑,我抬起脚,踏上冰面,感觉到冰爪刺破冰层陷了下去,将我牢牢地钉在冰雪上。我回头看去,身后留下了一行冰爪印。二十年的生命中,我似乎一直在追寻着这一时刻。 队长,王军标和我二人组成登山组。当我把结组绳连在自己的安全带上时,我就已经将生命交给了队友。从5200米开始,难度陡然增加,明暗裂缝纵横交错,许多裂缝黑黝黝深不见底。中午,队长做了一个也许是致命的错误决定:就地扎营,向上侦察攀登。于是在5300米处扎下了C2。下午,我们在登至5500米后,撤回了C2。 ( 图为1994年阿尼玛卿登山队合影,从左至右为:邵国强、杨伯伦、徐晓东、周卫丁、藏族马工朗日、孙平、吴潇、王军标、汪晓征、江训涛、周志、老马工。)
可偏偏汽油炉又出了毛病,等吃完饭,已是九时五十分了。还有整整1000米,登顶后是否能撤回C2?我们的心里投下了沉重的阴影。
十个小时后,我们终于站在了山脊上,这里的坡度较缓。右手IV峰,左手是II峰。我疲惫地低头观察,一个大雪坡直通峰顶,似乎只有几十米高,一大片乌云正向峰顶靠拢,暴风雪就要来了。如果现在不下撤就来不及了,可没有人愿意放弃。 最后的攀登更加劳累。我们每走三十步就要停下来,抱着冰镐喘息一会儿。王军标的鼻涕流了出来,在嘴唇四周冻成了冰,已然无力顾及了。大风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无拘无束地奔腾而来,刮得我们东倒西歪之后,又向大地尽头奔去,带起漫天的雪粒。 突然,耳边响起了队长轻轻的声音,“顶峰到了,顶峰到了。”我惊愕地抬起头,雪坡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平台,往前几米,雪坡陡然隐没,可能是一个雪崖。总算到顶了!
一切都大晚了。借着最后一丝余辉,我们无法补充食物,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刨出了一个雪坑作为掩体。本应该再大再深些,可我们实在没有力气了。夜幕降临了,气温在急剧下降。这里的海拔是6000米,大风呼啸不止。接着,暴风雪到来了。狂风卷着漫天的大雪,向我们扑面而来。我们被冻得全身颤抖,而且又不得不隔半小时站起来整理一次,以免被埋在雪下。我们互相挤奋一起,开始还说几句互相鼓励的话,到后来只能隔一段时间相互叫喊几声,以免睡着了,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中,一旦睡着就再也不会醒过来。
天地白蒙蒙地一片,不是雾,是大风卷起的满天雪花。大雪使地形改变很大,坡上积满了浮雪。但没有选择,我们只能冒险下撤。没走几步,我感觉脚底猛然一滑,整个身子一下子失掉了平衡。脚下的雪在急剧地翻滚着,我一面将冰镐拼命地插进雪里,一边大喊“保护!”。透过腾起的雪雾,我朦朦胧胧地看见王军标也滚了下来,只剩下队长了。我突然感觉腰间一紧,保护住了!可保护绳又立刻松了下来。我知道完了,全都下来了!我的身子翻滚起来,一会儿雪埋住了我,一会儿我又浮在了雪面上。白花花的雪在四周簇拥着我,就象掉在了急流中,不知道会滑向哪里。最后,我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,停住了。 我睁开眼睛,迷糊中看见王军标正咧着嘴向我走来。我感到了由衷的欣慰。我爬起来,和他一起开始寻找队长。很快就发现队长正躺在不远处的雪里,一动不动,可能是脊椎或内脏受了损伤。我们滑下的是一个60度,100多米长的大冰坡,停在了一块冰壁的边缘。往下看,五、六层楼高的垂直冰壁令人眩目。
我守在队长身边,不时向山下张望,希望能见到救援队的身影。 我们已然偏离了下山的路线。没走多远,我恍惚中觉得,队长怎么突然不见了。在我一愣神的功夫,寂静中听见“咝咝”的声音越来越急。一低头,只见拖在地上的结组绳正飞速地被拉出去,“滑坠!”我什么也来不及想,一翻身将冰镐整个插入雪中,用前胸死死压住镐头,在恐惧的等待中腰间的安全带被狠狠地拽住了,猛地拉动了整个身体。我死死抓住冰镐,生怕它脱离冰面。终于,结组绳弹了两下便不动了。我把队长拉住了。 天黑前,我找到了一个水平的冰缝。我敲断了几根冰柱,钻了进去。我坐在里面,没法抬头,不过倒可以把腿伸直。我随手折了根冰柱含在嘴里,看着外面漫天风雪,偶尔也会飘进几朵小雪花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样舒适的过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。
在这样的天气里,随时可能有雪崩,而且能见度极差。躲在我那可爱的小窝里,我慢慢地嚼一块糖,等待雪小一点。一直到十点,雪依然不见小,不能等了,今天必须找到队长。我披挂整齐,一头扎进漫天风雪之中。 队长的双手毫无生气地摊开,早已冻紫。我俯下身去,揭开他盖在脸上的帽子,还有微弱的呼吸,除此再没有别的反应了。我又慢慢地盖好帽子,茫然不知所措。我一个人抬队长下山是不可能的,唯一能做的是找一个象昨天一样的栖身之所,否则躺在雪地里不用半天就会冻死。 我的衣裤不防水,必须强迫自己坐着,要是躺下来就会全身湿透。在以后的几天里,我一直保持着抱膝坐姿的睡式。队长静静地躺在我身边,眼看着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,我却毫无办法。我感到深深的悲痛和莫名的愤怒。
雪花落在队长毫无生气的脸上。我为他轻轻盖上帽子,慢慢站起来,将散落在四周的物品堆在队长身边。此时我异常清醒,把身上所有对生存无用的物品都扔了下来,我清点了一下,仅剩一盒VC片,49粒话梅和花生糖。我身上是一件普通羽绒服,而队长身上的那件是登山专用羽绒服,又厚又防水。我思考了几次,最终还是没有换,尽管这个决定也许会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。最后看了眼队长,我提起冰稿走了,再也没有回头。 又到了昨天见到的那个该死的大冰裂缝前。我抱着一丝幻想,希望能出现一个奇迹,一夜之间那个裂缝能变窄些。可什么也没变。
我拄着冰镐,继续爬昨天的那个冰坡。每走一步就要停几分钟,但我不敢坐下来休息,一坐下我就再没有勇气站起来了。雪不知何时停了。 我低着头,木然地挪动着。忽然,雪亮了,看了半天,脑子终于明白过来,“阳光!”三天来,除了风和雪,我再没见到别的东西,我赶忙回过头,阳光,刺目的阳光直扑我的眼睛,我闭上眼睛,尽情地享受这灿烂的阳光,心中又重新点起希望的火焰。不为别的,只因为我又见到了阳光。 歪歪扭扭地走了几十步后,我心里一动,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,山依然云雾缭绕,正在失望地扭口头时,我突然觉得云层有些不一样。啊!下面的云雾象被两只无形手飞速的拔开,就象拉动舞台的幕布一般,向两边迅速退去。我呆住了,只有几分钟,冰川、岩石、草坡、河滩,所有的一切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。我的浑身一下充满了力量,我重新登上冰坡,整个冰川展现在我眼前。我知道怎么下山了。 我的心中又有了信心,死死地盯住冰川,力图将每一段地形印人脑海,因为一下这个冰坡,就仿佛从直升飞机上落入丛林,不可能再辨清路线了。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大小小的雪崩槽和冰裂缝,尽量不想生死的问题,在这种时候,无动于衷或许是最好的办法。 热量是活下去的关键,我尽量保持干燥,用外罩遮住脸保暖。食物太少,我给自己定了个限额,每天十颗糖。为了节省热量,也为了保护咽喉,尽管口干舌燥,我还是尽量少吃雪,实在忍不住,我就用镐尖挑起一点雪、放进嘴里。其后的时间里,这是我行进中的一大享受。当我把雪放进嘴里融化,慢慢咽下去,都不免悲伤地想到,尽管我的脚下都是水,可我还是活得象在沙漠里一样。 雪遮住了一些冰坎,我摔了几跤,墨镜掉了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。没有墨镜,眼睛很不适应。雪太亮了、冰裂缝那点微微的暗色也看不出来了。走着走着,身子突然一沉,眼前腾起一阵白雾。我完全没有准备,身子也很放松,我的心一紧,昏昏沉沉的脑子突然瞬时极度清醒,同时两只胳膊也撑开了,撑住了什么东西。耳朵里听到轰隆、轰隆的声音,夹杂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,等到雪雾落下,我才意识到我掉进了一个暗裂缝,幸好两肘刚好撑住两边,脑袋正好露在外面,我向下望了望,下面越来越宽,不知多深,我的冰镐静静地躺在离我三、四米深的一个冰桥上。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十几秒钟,然后定了定神,用两时轻轻地压了压,看看两边的雪是否经得住用力,还好。我极缓慢地撑起身子,慢慢提出左腿,跪在雪地上,然后左手一推,左脚一蹬,身子立即向右边翻滚出来,身后的雪在我的猛力之下哗啦,哗啦地掉进了裂缝,在里面来回撞击,发出一阵阵的响,许久才寂静下来。站在裂缝边上,觉得真是不可思议,在如此疲劳的情况下怎么能有如此敏捷的反应。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,饥饿和疲劳一阵阵袭来,我坚持着前进。我得利用我的每一点知识、技术和经验来保存自己。直到晚上七点多钟,太阳依然明亮,我正想着还可以再走一个小时,左腿一空,一下子没入了雪中,直到大腿根。这是一个深深的雪堆,我想拨出脚来,可雪已经完全盖上了,就象掉进了沼泽地一样没办法。我把手臂伸进雪里,摸到了雪鞋,在手的帮助下,将脚拔了出来,然后跪在雪上,用两手开始挖鞋。十几分钟后,将鞋挖了出来。鞋里落满了雪,没法抖干净。我很担心,脚在里面会冻坏的。我直起身,没料想,刚迈了一步左脚又陷了进去,和上次一摸一样,我坐在雪上,连恼怒也没有了,等我刨出鞋子,已然无心前进了,向后退了十几米,在雪鞋踩出的脚印的基础上,整理出一个小雪坑,走了十二个小时后,开始感到烦恼。为什么我一天一天的还是在山上打转,救援呢?
早晨,我想站起来,可是双腿己适应了弯曲,我刚站起,又一屁股坐了下去,双腿疼痛不已。我只好用手撑住膝盖,就这么弯腰站一会,然后再撑住大腿根站一会,再直起身站一会,这样才能迈开大步。天气很好,我向下一望,似乎岩石地带已经很近了。我觉得,今大应该能下去。我拿了五颗糖,连着糖纸一块咽了下去。 路途单调而危险。走下雪坡,绕过裂缝,躲开雪崩。有时好不容易左躲右闪绕过几个裂缝,可眼前的裂缝却过不去了。没办法,只能绕回去,从另一个方向重作努力,这种无效的往返极耗体力。走了几个小时,再一回头,直线距离只有一、二百米。阳光灼热,我敞开羽绒服正走着,耳边渐渐响起了《潇洒走一回》的歌声,遥远得似乎来自天边。是从镇上传来的吗?能传这么远吗?可声音太真实了。我使劲晃脑袋,可歌声依然不停地在耳边鸣响,一直伴随我直到获救,白天出现,夜晚停止。时有时无,时至今日,我依然不知它到底是真是幻。 中午,我走到一个圆圆的小台地,它平滑得就象一面镜于,真象一个没有一丝波浪的小湖。 不知多久,我突然一个激灵,我今天必须下山啊,怎么能睡觉呢?一看表,一个小时白白浪费了。我有点急了,加快了步伐。可这种时候,着急一点用也没有。我已无法按计划的路线走了。因为四周的冰雪地形看起来全都一样,找不到什么特征,实在累了,我就鼓励自己“今天就能下山了,再坚持一下。”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闭上,两腿发软,发自身体最深处的疲乏简直无法抵抗。呆滞的大脑一直在想:“有一碗酥油茶该多好,热气腾腾的端来,我能一口气喝下。不能只有一碗,我能一口气喝一锅。”回想起上山前在藏民家喝茶,我只喝了半碗,现在不禁后悔得要命。 时间过去很长了,尽管走得很慢,在我的左手不远处,终于出现了黑色山脊。只要踏上岩石就好办了,到时就算爬也能爬下去,但只要留在冰川上,就时刻可能碰到危险。现在我大约处在5300米的高度,已经进入了冰川消融区。我象到了黄土高原,四周的冰面极其破碎,裂缝密如蛛网。已是下午六点了,离天黑还有二个多小时,离黑色岩石山脊也就二十多米了,只要越过一个雪坡,穿过一个滚石槽,就成功了。我是多么渴望能躺在岩石上,而不再是坐在雪地里度过今夜啊。 我满怀希望地上了雪坡,雪极松,一踩下去深及大腿,突然左脚一松,整个身子摔到了雪堆里。雪一下子埋到了腰间。我急忙用脚在下面来回探了探,不是裂缝,我松了口气。我想撑起身子,两手刚用力,雪就塌了下去,无奈,我只好又将脚抽出了鞋,轻轻地抽出身子,然后开始挖鞋。我想起一句话:你不能逃避。 这一番折腾让我雄心全无,而且前面的雪更加松软。我决定不走了,就着现成的雪坑稍加整理,蜷曲着身子坐了下去,以前,我是用冰镐垫在底下,冰镐留在了裂缝里以后,我只好就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。不过,不管是镐还是鞋都令人极不舒服,逼得我不停地挪动重心。我用外衣罩好头和膝盖,感到深深的沮丧,一天又一天,每天早上充满希望地出发,到了晚上却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山上。
这是七天来,我见到的第一个生物。我久久地盯着它,看着它洁白的身躯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,在我的头顶上盘旋鸣叫。生命和自由是多么令人向往啊,我哽咽了。
我面朝冰坡,双手尽量摩擦冰面,用没有冰爪的雪鞋在冰雪坡上踹出一个个雪窝。坡度从五十度渐渐增大,最后达七十多度。我的脚一次又一次地滑脱,一点工具没有,我只能让身体尽量下压,然后听天由命。我滑下去,雪在我屁股后面缓缓堆积起来,最后把我阻住。于是我又继续横切。一分钟又一分钟,一小时又一小时,在陡峭的冰坡上我无法休息。冰面也越来越硬,雪鞋要猛踢三四次才能踢出一个仅能容纳鞋尖的小窝。脚不停地打滑,我浑身疲软无力,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了,实在不行了,我就把脸贴在冰上,喃喃地祈祷。 好多次,我想干脆松开手,滑下去。如果幸运的话,下面是一个缓坡,那就能活下去。不然就让死亡来解脱这无尽的痛苦的吧,为什么不试一试?可我一遍又一遍否定了自己。冰川被一点点越过去了。我不知道走了多长,也不知道还有多长。黑色岩石距我越来越近,终于距我只有不到二十米了。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,就要成功了。摹然,一道八十度的硬冰川出现在我面前。我愣住了,没有冰镐、冰爪,我没法从一面竖着的镜于上走过去。从上。下绕也是几乎不可能的。难道离生存只有二十米了,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了吗?正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,耳边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呼喊,我以为是幻觉,可声音越来越近。我紧贴在坡面上,小心地回过头。在陡峭的山脊下,三个黑点正在巨大的冰川上向我移动。我感到一阵兴奋,可是却丝毫没有放松。我并不敢完全依靠他们。 三个黑点到了山脊根部。一番大喊大叫之后,终于建立起了联系,是雪山乡的三位藏胞,在他们的指导下,我坐在冰坡上,一点点向下挪。向左、向右、再向左一点,好了,现在只差最后一个陡坎了。五、六米高,在陡坡左边就是一个大裂缝。我停了一会,仔细观察,我必须沿一个弧形滑下,不然得掉进裂缝。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,我闭上眼睛,把该做的动作又默想了一遍,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松开了手。 我抬起头,三张诚恳欢欣,饱经阳光的脸正关切地望着我。我说不出话来,七日六夜后,泪水第二次流过了我的脸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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